白锦御

四十一

 

沉香蹲在房间角落，旁观杨戬和面具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，其中复杂的人物关系他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：收留过他的德三公子是哪吒转世，而之前被他带回家的那个水族坤泽，居然就是东海龙宫的三太子敖丙！

“……我当时跟他说，要用钢铁为媒介，将内火外导，他就造出那么一把铁枪！顶什么用啊！可那小子就是死犟！他可比哪吒讨嫌多了！”面具人动作夸张，雕刻的面具都显出眉飞色舞来，“原来这当中的机缘是应在这儿！若是凡铁，还真承受不住哪吒的真火，也就是敖广费尽心思打造的这条钢铁龙筋，装在一条冰龙身上，才勉强能将这股真火化消导出——就是可怜这条小龙了……”

杨戬看看旁边床上昏迷的两个人，表情还是有些忧虑：“连魂魄转世都会被真火反噬，更何况是个法力微薄的龙族……难道三千年前旧事又要重演？”

“嗐，我说你瞎不过是了一只眼睛，人怎么也跟着怂了？敖广引火烧身是他活该，我们帮他把人捡回来，无论死活，已经是天大的面子，他还敢说一个不字？更何况——”面具人瞧瞧敖丙后颈上的齿痕，嘿嘿一笑，“要么说叫机缘呢！东海那群虾兵蟹将是没那能耐，也就是哪吒的真火才能将那钢铁的龙筋与骨肉熔铸一体——三千年的抽的筋，三千年后再还回去……不过按说熔铸时真火一并入体，凭是什么神仙也都没命了……也就是年轻人火力旺，两个人气血相合，合二为一，就什么都好了。”

面具人一边说，一边比了个下流的手势，看得沉香嫌恶地皱眉，低下头去。杨戬从余光里瞥见他的动作，假装漫不经心地挪了一步，挡在面具人和沉香之间遮住视线。可这样的小动作如何逃得过面具人的火眼金睛，他注意到角落里的沉香，故意绕过杨戬探出身子，高声咋舌道：“啧啧，你也太小心了，都是千百寿数的神仙，有什么听不得，你还真当他是小孩子？”说着又一拍脑门，“哎呀，幸亏那时候我没有乱点鸳鸯！”

沉香闻声抬头，莫名其妙地瞪了面具人一眼，站起身，换了个地方。

面具人却像是找到了新乐趣，蹦到沉香身边，压声同他说：“你看不上你这便宜舅舅是不是？我也看他不爽！这样，你拜我做师父，我教你如何把他打得满脸桃花开——”

哪知沉香只是凉凉地瞥他一眼，啐了一口：“我乃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，你这妖怪也配做我师父？”

面具人险些被沉香这骂噎死，指着自己的鼻子冲杨戬嚷嚷：“你都没跟他提过我？救命之恩呐！杨戬你也忒不厚道！”

他嚷嚷完，看看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杨戬，还有旁边一脸鄙视的沉香，到底气不过，把脸上的面具一摘，身后耀目圆光缓缓展开，圆光之中，金色的元神身披甲胄，自莲花坐站起，手持铁棒，顶天立地，傲然而立，衬得原本宽敞的房间都显得逼仄——

“其实，我是——”

“齐天大圣，斗战神佛，孙悟空。”杨戬抢过他的话，向沉香介绍。

孙悟空又吃了一个瘪，对杨戬怒目而视，张嘴要骂，却看见云祥不知何时醒来，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屋里的元神，

孙悟空翻了个白眼，元神随之散去。他来到云祥跟前，伸出毛乎乎的手爪子在他眼前一晃：“好久不见啊，哪吒。”

云祥回过神来，却没理他，紧张兮兮地去看身旁的敖丙，一只手抬起来悬在半空，想碰又不敢碰，最后丧气地插进了自己散乱的头发里。

“没事儿，死不了。”孙悟空大剌剌摆摆手，把云祥从床上拖起来，抬脚勾过床头备好的衣服丢到他怀里，扭身用手指在他胸口狠狠一戳，“水淹全城，你这海闹得可比三千年前还威风啊！”

“啊？”云祥迷茫地望着孙悟空，他刚刚从哪吒的狂乱梦境中醒来，一时有些恍惚。

孙悟空无语地一拍脑门，正要和他复盘，却听见一声怒喝，带着烈焰的拳头就到了眼前。

“你什么都知道！”云祥愤怒地朝他扑过来，背后是同样怒目而视的哪吒元神，“你从一开始就都知道！”

见此情景，孙悟空反而愈发来了精神，嬉笑着躲避还招，嘴里还不忘点评两句。可这一间屋子那里够他们这些神仙打架，杨戬怕他们拆了房子，无奈只能加入战局，在其中化解阻拦，劝两人冷静说话。

 

被冷落一旁的沉香独自走到床前，低头看着趴在床上昏睡的敖丙，脖子上刺眼的咬痕让他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。他能感觉的敖丙身上信香的变化，是和他那样一时的借用不一样的，宛如染污了的雪地，再也变不会去了……

他微微退开了一点，心中有些厌恶，更觉得悚然。

“如果我是你，”他低声说，“我就把他们都杀了。”

“谁？”一个很轻的声音反问。沉香吓了一跳，抬眼对上敖丙幽深的眼眸。

“所有人。”沉香回答，“看轻我的，欺骗我的，辜负我的……”

“想过的。”敖丙略微摇了摇头，苦笑似的吐出一口气，“可那太难了。”

沉香还想再说什么，可敖丙已再次闭上了眼睛。

 

屋里新仇旧怨的对峙终结在一阵敲门声里，房门打开，首先冲进来的是蹲在门外多时的哮天，二话不说就扑到了杨戬身上。随后进来的是老姚，通报说德兴集团有人拜访，得到杨戬首肯之后，引进来的却是夜叉。夜叉虽还是西装革履，头上却抱着绷带，走路也有些摇晃，显然受伤不轻。

看见夜叉，云祥本就不快的脸色更加难看，他的目光瞟过夜叉头上的绷带，别过脸去，厉声道：“我说了，再让我看见你，我一定要你的命！”

“是。”夜叉颔首，还是和从前一般恭敬，“只是在此之前，还有两句解释要说与公子知晓。”

云祥根本不想听什么解释，要将人赶走，却被杨戬拦下，示意夜叉说完。

夜叉对杨戬欠身一礼，开口道：“李家既是公子血缘，又救护收留三太子廿载有余，况且他们不过短寿的凡人，于情于理，你父亲都不会加害于他们。只是此事确实蹊跷，下面的人不明所以，应对不当，故而让人误会。如今我已令人将公子生父重新殓葬，苏姓医生也已回到慈济医院。李先生的安葬之处记在这里，若还有怀疑，大可以自行开棺检验。诸位皆是高手，想必可以找出端倪。”说罢，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字条，双手奉上。

云祥仍是不理，还是杨戬伸手接了，递给云祥。云祥犹豫了一下，一把夺过，展开看了一眼，便捏在了手心里，半晌才恶声恶气地问道：“这是你做的，还是他让你做的？”

夜叉破天荒地展现出几分迟疑，几番欲言又止，最后才说：“你……老板只让我转达一句话……”

“什么话？”

“……无恩无仇，非父非子。”

此话一出，满室静默，只有云祥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，手里的字条化为纸灰，合着血从他的指缝里低落下来。

“好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，“这样最好。”

 

夜叉叹了口气，浑圆的身形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顿下来。他看过云祥，又望向床上躺着的敖丙，抬手再向杨戬和孙悟空拜了两拜：“龙王受伤沉重，自顾尚且不暇，二位公子恳请两位多加照拂——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一句“不必”，却响起两个声音，一个自然是云祥，另一个却是卧在床上的敖丙。他此时已从床上支撑着起来，被子从身上滑落，露出贯穿后背的巨大伤痕：原本黑色的伤口如今变得鲜红，如火如血，在他身上燃烧流淌。

他转过身，看向夜叉，轻声道：“同样的话，也替我转告父亲吧。”

夜叉身体一震，目光中充满难以置信，不死心地追问一句：“什么话？”

“无恩无仇，非父非子。”敖丙平静地回答，“我都还了。”